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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沙丘》中的自证预言现象,寻找电影与其他观念的关联所在

娱乐天地2023-05-08 22:34:060

故事的起承转合对维勒纳夫电影似乎只有某种工具意义,因为这些电影不聚焦时间折毁万物,而是拍人的不变特质不断将人与环境分隔。这种分隔技术,或许跟钯理枯山水、修整砾沙园的技艺有某种相似性──相当了不得,但比之创造与繁衍,它倾向于抗拒自然变化

要想在电影中使人的不变特质与变动自然间的对抗维系住而不崩塌,往往需要有意识地刻镂。就好像枯山水和砾沙园选用最易受自然现象侵害的石头和沙子为创作媒材,却是以日为计、以园林为模尺的恒常耕筑,创作行为将尽则作品亦趋向毁败。

创作之外,维勒纳夫对伊底帕斯悲剧的偏好另有一个有趣意义:那就是透过偏好一个以自证预言结构出名的剧作,他成了更大的自证预言结构的一环。

此时,通过《沙丘》中的自证预言现象,寻找电影与其他观念的关联所在。

在自证预言结构中,A知悉一个他不希望实现的未来状态,所以出手干预,然而其出手干预,却引致该未来状态的实现。「于是,不可能有比维勒纳夫与他的团队更好的选项了」──若是《沙丘》的狂热读者,这句话理当要恰到好处地让他害怕──仿佛未来的有待证成,在一个早被谋划好的世界中只是幻象。

所以,《异星入境》把闪前轻薄地伪装成闪回、《2049》设置不大有效的救世主/个人情感天秤,都能在这个结构中被视为是为《沙丘》电影的其中一个零件而做的演练。

正是当代的电影作者神话、网络媒体宣传以及戏院对战串流的商业现实,共同创造出有利于巨型商业IP的自证预言现象发酵的种种条件。我甚至以为:应该只把《沙丘》的电影看成一个巨大的自证预言现象。而很讽刺的,至少自赫伯特和维勒纳夫的创作来看,我们应该预设他们对此现象向来有着一定程度的敏感与敌意:

若要表现这个嵌套结构,它的讽刺性可以被写成「一群援引自证预言现象来折磨笔下人物的创作者,因为其虚构创作的自证预言特性,而经意或不经意地成为现实中另一个自证预言现象的推力」。

如果我们愿意把时间跨度拉更长,这现象的规模便成了横跨五十年、至少得用上十二次「崇拜」表达的崇拜传递炼:赫伯特写作《沙丘》以对抗60年代西方的一元救世主崇拜,这掀起了数个世代对《沙丘》的密教崇拜,引致崇拜《沙丘》的尤杜洛斯基号招一群备受崇拜的艺术菁英创造一个因为从未诞生、而受迷影人崇拜的《沙丘》电影神话。

这备受崇拜的电影神话成了《星际大战》号召流行文化密教崇拜的原点,流行文化密教结束了新好莱坞、改变了影业生态而为大电影公司所崇拜。

如今,崇拜流行文化密教生财能力的大公司终于把脑袋动到了一切崇拜的源头上,并由崇拜《沙丘》的维勒纳夫经手这部志在创造新一代流行文化密教崇拜的电影。

事实上,这个自证预言循环的始祖是赫伯特自己,虽然他的目的(不幸地)不是要促成自证预言循环,而是要告诫人们留心「预言、行动与信念」三者间危险的依存关系。

就最浅显地挪用,人们大都知道主人公保罗在《沙丘》、《沙丘救世主》、《沙丘之子》三册书中的经历几乎就是一个未来版的伊底帕斯王。但设置自证预言现象还有更深层的用意,就是作为赫伯特文字反觇的对象。

《沙丘》的特异并不在于赫伯特发明了什么观看时间的新方式,而是赫伯特自己的狂热:构想出笔下的(假)先知保罗后,他自己也摹拟这位虚构(假)先知来写作。《沙丘》原来另有一位隐形(假)先知,那就是犯了先知成瘾而摹拟保罗的时间鱼眼来写保罗写到失控(的赫伯特自己。

即使是中译本读者,也会对赫伯特汹涌难驯的全知观点留下印象。面对不藏任何东西的小说家,什么「话只说三分」、「悬拓留余味」的美学诉求已没太多效力。

人们常说「好小说」应是复景式的,要在远景的凛冽、悲悯与宽宏间,穿插特写的激情、不仁与自私,方能秾纤间尽显人性百象。然而赫伯特的文学技术只适于表征时光长河下巡戈的上帝眼,所谓「斯涅尔窗」的光折射现象,亦即当水下人望向水面,180度的极宽广半球型视角尽收于一束光锥而成环状,类似的摄影技术被正确地命名为鱼眼镜头:

你泅于时光长河,过去现在未来皆你脚注,但自任一点上目触圆窗,窗后的一切现在既扭往过去又歪向未来。当电影拍岳博士初登场,就是停留在悬疑感建构的层次玩些手语、异普通话、耳语的间谍把戏,然而赫伯特写岳博士初登场全然不是一个样。这无关故事,而是企图。

他对三番四抖个没了没完的阴谋剧显然兴致不高,却对未来视、先知眼带出的控制狂焦虑深有所感:你看伊柔兰的引言标示未来,直接告诉你岳博士要使坏,内文标示你阅读的现在,直陈岳博士内心决意要出卖亚崔迪一家,但坏念头不断扎岳博士的心,又是基于明白摊在读者眼前、对保罗一家言谈间倾诉的真感情。

于是观点上又有点评,阴谋中还藏真情,现在寓有未来,未来隐射过去、人欲蒙络,物象滋蔓,那些赫伯特偏爱的嵌套形容词就是连环计的明示──狡猾中的狡猾的狡猾的狡猾!

我们于是闯入斯涅尔窗景后的世界。一旦拉进时间与欲望,难以不触及某种主动与被动间如斯吊诡的款曲暗通:你对可能性估价,不免成为控制狂妄想万绪辐辏,甚至亲自牵线,就为走向那头或避开什么,但如此一来,是你推动未来,还是未来挟制你?

然而《沙丘》世界中的预言不似神谕或哲学宿命顽固,它更像针对动态系统做计算再陈述结果,涉及大大小小的初始条件,而初始条件的掌握一旦偏轨,便有原先测不到(但仍然受初始条件决定,并非随机)的变动。

《沙丘》与自由意志、决定论以及宿命论间的关联往往被夸大,因为能力小至宇航工会、姊妹会、精算师,能力大至保罗与其后代雷托二世,这些预知力宿主(以及赫伯特摹拟其感知的文学技术)对宇宙全局的掌握与局限,都奠基于更明确的现实观念,那就是混沌理论与胡蝶效应。

对不可预测系统的发展做模式归纳的科学──正是这个奇妙的想法,在《沙丘》世界结出张张大或小的阴谋网,风一吹来网网相缠,羼出恒常变动的宇宙相。将之作为科幻小说中的一种叙事机关,趣味在未来是由消极的事实陈述变成积极的伦理拷问:

如果预测失控,是否要积极修补?如果我明白预测会因为初始条件变动失准,那是扭动哪颗螺栓、剔除哪根华发,才会掀起将成海啸的涟漪,或者让预测回归正轨?书中经典的蝴蝶效应之一,就是姐妹会长年深耕佛里曼人社群的救主信仰,却算不到保罗与母亲的仇深如海,于是当保罗顺水推舟成就救世主迷信,佛里曼人竟成反噬姐妹会的燎原野火。

时间如线,万象伏一,选无可选,这是《沙丘》问世二十年后,艾伦摩尔与大卫吉布森笔下曼哈顿博士眼中的时光平野,一切本无转圜,所以曼哈顿博士自灭人理;赫伯特写的却不是禁欲者的故事,他要的是有意志强者个个横流欲念,在无意志大众的世界东磕西撞,时而一发动全局,洞开无数可能。

说保罗与其后裔的悲哀在太全知,或许搞错了,因为他们确实只是「假」先知。他们能调用知识计算各种可能、尚能判断哪些未来该避,却又知道得不够多,无能早早绘出万象落定后的时光连环图,所以被太重的选择包袱牵绊住精神。赫伯特的作家成就与恶意便在此:

为描述这个未来版多歧亡羊,他将地景牢牢深锁厄拉科斯,把凡人送进沙丘苦修,而不是某座宁静海上的月湾──后者只堪让超人们孤独地悟道或舔伤,前者却在严酷中孕育整个文明。

假先知们深陷的可能性迷局与沙丘空间互为思想与行动的表里,才是小说的完整意象。置身可能性迷局推演选项、看万般可能性在时光流转间摩擦,掌握变动性的人才能在「沙」盘推演中存活,就像你肉身行沙,沙虫远远就能感知到规律震动,你只好规律地走着不规律的佛里曼碎步。然后,待你回到人群,已成镇日蹙眉的万王之王。

所以,我们知道了赫伯特混混沌沌的(伪)先知写作旨在将虚构的沙丘生态学转换成一种文句艺术与编排情节的形式,但对于表征物质沙丘与抽象机遇间意义丰饶的连接,这是否必要?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在赫伯特食用迷幻蘑菇后,他其实窥见了混混屯屯文字、干干净净文字、明明白白文字、弯弯曲曲文字这各种不同的可能,只最后他偏心地选了一项?

对这个问题的想法,或许也能帮助你面对眼前艰难的选择

一方通向维勒纳夫的无机枯山水,另一方却是赫伯特的有机沙漠。

我们应该自问,偏倚单一意象之变奏与牵交的视觉经营,是否摧毁了内在赫伯特小说的一股朴拙邪气?以及,《沙丘》电影在原书历经近半世纪的文化造神与流变后,是否将成为自证预言结构的暂时性终点?

这两个问题互有关联,因为,维勒纳夫这套经营飘浪者孤立状态的技术,为赫伯特的小说带来了新变相:当电影尝试以简驭繁,赫伯特原书描写对象时的主客关系似乎也错了位。

这个简繁对照不谈故事和情节的修枝作业,而是表现手段的落差。将人物的感性滞留前景,一般有利于抒情、却阻塞信息流动和观点对比,所以赫伯特写景时若被迫使用描述词,大都是重摹状而情可轻。他要的是传递信息时一点到位,内在与外在观点切换无碍,才能有效显示人物当下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念头皆可能在辽阔无垠的时空幅员上有布局之效。

虽然赫伯特的文字对人物心理状态保持透明,它召唤出的读者情绪却被迫得戴上时间与空间的高帽:真正感召你的不是人物当下赤条的喜怒哀乐,而是这个情绪将在某个未来可能性中扮演的角色

将局部(客)与全局(主)间主客关系呈现出的情感表达寄情于时空纵深,这恰好是维勒纳夫英语片时期磨练出的技术不适宜表征的东西,所以电影大都将原著写情写景的重心主客异位,牢牢锁死在保罗的小宇宙里。

我们提过,维勒纳夫图像的封闭感旨在分界与孤立人物,但在《沙丘》,封闭感的升级伴随着意料外的间离效果,不只银屏内的世界对人物充满敌意,银屏外的观者对这个状态的把握也受波及。

《沙丘》异于维勒纳夫旧片的一点是景别切换常伴随明显的景框比例改变,甚至从上下留黑边的人物特写切到打满银幕的极大远景。

这固然展现戏院的视觉威力,但大小远近间衔接用的画面与调度阙如,维勒纳夫亦不偏好单镜内大幅移动摄影机位,导致厄拉科斯地貌与保罗的特写镜头像两道不重叠的叙事平行线。类似地,远近划界分明的图像不利于捕捉战事周折,因为剪不出好的中介画面让人判别局部冲突与全局败像间的逻辑关系。

对孤立感的执拗造成一个十分可爱的效果是,原书那段明显取经莎翁、用来对抗恐惧的祷词,在电影中似乎只能以字面解。祷文说「恐惧如风,风过无痕,唯有我依然屹立」,而在电影中,之所以唯有保罗昂然迎风,是因为保罗心灵的孤立感被经营太甚。

你可以从电影得到一个有趣的谬论是,保罗在厄拉科斯、但他又不真的在厄拉科斯上:虽然图像上他并非不跟别的景物同在,但我们仿佛可依照孤立感给的印象去自每个保罗肉身在场、保罗做梦、甚至只是保罗名字被提及的场景,另外切割出一个「保罗空间」

所以,在维勒纳夫的图像中,我们自理解的角度出发,并不是景深中的保罗与景物们同在,而是保罗专属的「保罗空间」被另外一些保罗不在的空间包围着。但祷文在原书本来不只谈安抚个体,它还有一个被遗忘的前半谈建立关系的方法,亦即从一个看得够远的心智中关照宇宙万象间的因果联系。

于我而言,《沙丘》电影唯一一场好戏,是通过戈姆刺考验的保罗对母亲起疑,两人遥遥对视,惊觉眼前夜雾叆叇到在面上缝了纱,须臾间子不识母、母不知子。

乍看只是正反拍,但利用景别的方式是画面一打特写人脸就清楚,镜头一拉远两人面容就都在雾中,把「看得见自己而看不清楚家人真心思」的折磨、政治丛林促人自强的寂寞都交代明白了。

只这场戏,电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了采滥辞诡,让赫伯特竭诚描摹的万象牵葛有别的表征手段。多数时间,无论维勒纳夫为首的团队有无意识到,《沙丘》维持着不改亦不演的礼貌距离,将赫伯特笔下沙丘的混沌本象悄悄粉饰进莫须有的状态中。

眼下,《沙丘》续集还只是可能性,但人们应当警觉保罗在《沙丘救世主》的下场:他脱离先知活地狱的手段,是毁弃双眼,只身步入沙丘,物我两忘于不可端倪的沙丘生态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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