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奔腾的十年，春晚里尽是涛声

神州万里同怀抱。

一

60岁的阎肃，盘坐沙发，独自面壁，1990年春晚彩排在即，却找不到灵魂。

究竟用什么节目给一个时代开篇？阎肃苦思数日，决定用带马字的歌，搞一场联唱。

1990年除夕，简陋舞台上，那些歌声奔腾而来，“铃儿响叮当”欢快，“打马御街前”恣意，“我骑着马儿过草原”勾着远去的理想情怀。

联唱中途，众星如潮水般分开，牛群梳着分头，穿着西装，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高唱“一马离了西凉界”。

九十年代就这样扑面而来，带着一马平川的快意，带着千山可越的骄傲。

台下赵本山艳羡看着，他也上台但没敢开口就被轰下台。几周前，他刚来春晚剧组报道，还找姜昆和陈佩斯要了签名。

联唱中，陈佩斯一本正经端着歌本唱了“冰雪照耀着伏尔加河”，全场一片笑声，灯光打在歌本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

古老国度缓缓驶过冰河，零点报时前，赵忠祥用浑厚嗓音说：我们现在怀着激动的心情盼望着，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到来！

那年春天，紫禁城里开了时装秀，可口可乐风靡中国，浦东的汽笛刺破江雾，《纽约时报》撰文：中国正打开对世界的大门。

隔年春晚，姜昆相声主人公名叫老急，筒子楼柴米油盐，大世界风驰电掣，生活一天一个样。

九十年代的除夕，因此别具年味，对联贴着日新月异，杯酒敬着来年希望，故事年年都是新的。

92年春晚主题曲是李玲玉唱的，歌词挺土，但句句带新：新打的粮食堆满仓，新修的房子正朝阳，新办的企业销售旺，新鲜事一桩桩。

那年春晚后不久，南巡专列出发了。数月后，北京库存公司执照发光，只能从天津调用救急。深圳国贸中心一层挤进25家企业，一张写字台就是一家公司。

在黑龙江绥芬河，市长在夜市摆了地摊，卖两个饭盒和一台小收音机。

那一年抵京的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华而诚，目睹巨变后说：“如果说此前中国一直在隧道中探索，现在终于看到隧道口的光。”

1993年，南巡后首个春晚，开场杨澜祝国人恭喜发财，当年股市暴涨，全线飘红。

作家凌志军写道“几乎所有禁令都被取消了”，《人民日报》文章标题直接叫《要发财，忙起来》。

王小波下海做了自由撰稿人，张贤亮修了西北影视城，赵本山在大连皮口服装厂目睹农妇T台走秀，后来就有了《红高粱模特队》里火辣辣的范老师和火辣辣的造型。

哈尔滨开往莫斯科的专列上，挤满背着蛇皮袋的冒险家，春晚上，景岗山唱起“新疆的个体下广州，北京的倒爷震东欧”。

越来越多人远行看世界。郭达在小品里问留学的儿子美国有多远，蔡明在旁帮腔，少说也得过了郑州和济南。

同年春晚，牛群意气风发，砸下拍卖槌，拍卖施拉普纳一根白头发。

远行与到来，开放与革新，九十年代旋着舞步前行，优雅如杨丽萍的孔雀，欢快如赵丽蓉的探戈。

1998年春晚，央视启动新演播大厅，排练时穹顶还没封上，雪花漂落，那英和王菲在雪中唱《相约98》，唱进夏洛金色的梦中。

新世纪气息越来越近。那年春晚，宋丹丹骑上黄宏脖子，读着糊满天棚的报纸，字里行间都是未来的蛛丝马迹。

一年后，春晚首次启用网络直播，直播窗口只有邮票大小，但风从那里吹来。

二

九十年代的春晚，记下大时代的纵情狂奔，也记下那十年的光怪陆离。

1991小品《手拉手》中，黄宏和宋丹丹因沾上502胶水，被迫手拉手暧昧聊天。

两人吐槽电视机劣质，吐槽洗衣机轰鸣，吐槽北京残破的半城霓虹，最后连502胶水也是劣质的，天赐情缘只能尴尬散场。

一个多月后，第一届315晚会举办，被假货淹没的国人终于找到宣泄之地。

创作完《马字令》后，阎肃受邀为315晚会写歌，老人觉得把化肥、农药和皮鞋写进歌不雅，于是务虚写了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最终登上1995年春晚，风靡大江南北，常有人和阎肃儿子打趣，“你家老爷子这么大岁数还如此缠绵”。

那首歌早已超过打假本身，前路雨雾蒙蒙，人人都希望借来慧眼。

牛群在相声中说，“白天跟着轮子转，中午跟着盘子转，晚上跟着骰子转，夜里跟着裙子转”，赵本山在小品中说，“老的要给少的拜年，谁有钱就给谁拜年”。

《老拜年》中市政府大楼要承包给外商，《打扑克》里三流歌星出场费抵得上工厂半年产值。

摇滚歌手张楚在日记中写道：“94年的春天，空气里有一种富裕的气氛，每个人似乎都站在一场洪流之中，等待着来自欲望的冲击。”

金粉飘落，最后连赵丽蓉都被包装出艺名，麻辣鸡丝。

1996年，赵丽蓉端出了那杯宫廷玉液酒。二锅头兑了白开水后，酒香极淡，却遥遥连着豪贵宴请和特供特权。

那年的黄宏说得更直白：过去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有钱能使磨推鬼。

那十年的春晚，尚存批评的辛辣。

赵本山能甩起长鞭呵斥县官，是不是要去连吃带拿？能夹口凉菜拷问乡长“因为啥下去的，腐败啦？”

讽刺基层作风的《牛大叔提干》中，赵本山从小山般的盘碟里，扯出一串甲鱼蛋，“别的没学会，学会扯淡了”。

最开放时，春晚连自己都可讽刺。

1996年，秦池的老总砸下3.212118亿成为春晚标王，记者问数字怎么来的，他说这是我电话号码。

而牛群在春晚相声《办晚会》中，调侃晚会为了赞助，荒唐地迎合金主，所有节目都能配上一头驴。

观众大笑着，看牛群拽着话筒线，拽着虚空中的驴，话筒线很长，远远没入五色神迷的夜中。

三

九十年代的长夜喧嚣又宁静，犀利又深情，夜色之下，藏着世纪的波澜。

1991年春晚，最大牌的明星是熊猫盼盼。它曾多次出国，被700多家海外媒体报道超2万次，誉为功夫熊猫和天王巨星。

春晚上，它投篮球，骑单车，憨态作揖，代表北京开门迎客，开放迎接世界。

第二年，来自台湾的小虎队登上春晚，数月前，少年们奔赴内地，参加华东水灾赈灾义演，《青苹果乐园》火遍中国。

来看春晚的台湾学生，带来了一瓶日月潭水，几年后，那瓶水和三峡水，黄河水一起倒入缸中，寄望团圆。

九十年代，来自世界各地华人VCR拜年已成标配，港台明星登场也越来越多。

1993年，春晚连线香港，成龙白衣击鼓，黄霑现场解说，25岁的张敏短发明眸，俏立一旁。

那届春晚首次在北美同步直播，春晚连着世界。

两年后，27岁的杨澜在曼哈顿向祖国人民拜年，并和费翔演唱《难忘今宵》，连线春晚舞台上，站着凤凰卫视的许戈辉。

一个个除夕更迭，香港回归日子越来越近。1997年零点报时前，倪萍和赵忠祥用长诗倾诉心声：

今夜，让我们趁除夕夜色，向零点集结。踩着本世纪的残雪倒计时冲刺，向着繁荣。此刻，南中国海的涛声，是如此的清静又如此的多情。香港归航的汽笛将正点鸣响，中国将提前向未来世界发出邀请！

隔年春晚，两岸三地明星齐聚，收视率高达61.8%，居九十年代之冠，晚会收尾，少女遥望南海，唱起《七子之歌》。

一年年的除夕，连缀起激情澎湃的九十年代，它开放多元又质朴守旧，它骄傲自信又迷惘百变。它并不完美，但胜在开明，总能在变化中孕育希望。

那些希望，贴上对联，封进红包，倒入美酒，凝成一个又一个难忘的年。

那些难忘的除夕，成为黄金年代的节点，宏大国运和个体生活缠绕前行，同经波涛，荣辱与共。

1999年，窦唯、何勇等人兴起，去复兴门地铁站卖唱。架子鼓轰鸣，列车飞驰而去，“没人管，随便唱！”

一个时代激越的鼓声终剩余韵。1999年收尾，崔永元，赵本山，宋丹丹围坐访谈。赵本山问：我这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很多年过去了。

黑土沉成了黑土，白云飘成了白云。

十分想见的赵忠祥再也不见。

最后连小崔也看不到了。

那十年春晚时，90后尚是孩童，95后还在懵懂，00后还未降生。

他们或许不知道，错过了怎样的涛声。

◇

时至今日，每逢春节，超市和商场依然会放《好日子》和《今儿真高兴》，两首歌都来自遥远的九十年代。

那时的明星已多半隐退，那年的节目也渐少重播，然而那个年代的年味却延续至今：过年就要红红火火，欢聚团圆，风雪再大，也要对新的一年饱含自信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