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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恐惧死亡到活出本真:《银翼杀手》与海德格哲学

娱乐天地2023-05-09 09:03:420

无论何时、第几次重看《银翼杀手》,都无法不为人造人罗伊最后的独白动容。曾经健壮暴戾、如今伤痕累累,将死之际,他頹坐雨夜屋顶,对着戴克悠缓低诉:

我曾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物······战列舰在猎户座的肩端之外燃烧······是时候死去了。

为何罗伊的处境如此触动我们的内心?

罗伊和普莉丝,他们逃亡,他们相爱,拥有丰富的感知和情绪,也有策划谋略的心机与聪明,几乎与人类无异。

但其实,以罗伊为首的人造人最初从外太空脱返地球,正是因为不满于只有四年的寿命,对不久后即将降临的死亡感到焦虑恐惧——光是这一点,就根本上模糊了人造人与人类在「存有」(being)上的区别。

海德格在《存在与时间》提出,所有事物都有「存有」(being),而且这个存有,与世界的关系并非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相连、无法独立而存的,是「存在于世界之中」(being-in-the-world)。

人作为存有者(beings)有其特别之处,是只有人会关心自己的存有,会关心自己要以什么方式活着、会担忧自己的安危和死亡,因而成为独特的「存在」(existence)。

然而,人在每日生活(everydayness)、在重复而机械化的忙碌里,会自然地倾向将既有的社会传统、固有规则、语言习惯视为理所当然,逐渐活成「非本真的生命」,海德格称之为「沉沦」。

在《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的初始,我们看见无论是人类或人造人,都活在这样的状态中。

这当然不是巧合。海德格《存在与时间》发表于1927年,1982年的《银翼杀手》改编自菲利普.狄克1968年的小说《仿生人会否梦见电子羊?》

那是二十世纪工业革命大爆发的年代,人类发明了太空船和各种电器,科学和科技日新月异,新的政治体系形成,人们也普遍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

也是从那时开始,人将自然、乃至世界上所有事物都视为资源,人类自己也成了人力资源,高度重视功用与效益。

海德格认为,若要从「非本真」的生命状态中找到自我,活出「本真的生命」,人必须面对过去「被抛到这世界上」的出生、以及未来死亡的虚无,从而认知现在,认知存有的时间性(being-in-time),认知人存在于有限时间里的无限可能。

意思是,当一个人真正惧怕并接受死亡,从而认识到生命的短暂有限,认识到不同生活方式的可能,他便能在此刻抛开各种桎梏,由自己主导掌控自己的人生。

《银翼杀手》以短短四年的寿命、近在眼前的死亡,彰显了人最深沉的焦虑;从恐惧死亡的脱逃、抗拒死亡的打斗、到接受死亡的低吟,呼应了海德格以面对死亡来理解「存有/存在」。

三十年后的《银翼杀手2049》,从工业革命到数位革命,人类整体经济社会结构和对世界的认知依旧,但这一次,电影不再聚焦死亡,而进一步检视出生的意义,演绎了活出「本真的生命」的人造人K。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人造人的K,虽然也拥有思绪和情感,但他的「存有」却仍比起人、更像个物品,那是因为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存在、不关心自己如何活着,顺从于长官和体制,将自已活得像工具。直到他开始怀疑自身身世,积极主动追查线索;直到他将关于小木马的童年记忆呈现给安娜博士,而她说「这是真的」,一瞬之间,他确认了自己正是瑞秋生下的那个孩子,而K忽然像个人了。

他的一切行为都产生了改变,不再服从,因为自己是被生下的、而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他走出安娜博士的实验室,伸出手,感到自己的肉身变得更实在、感官变得更敏锐。

他开始通过向来稳定的压力测试,并对长官说谎,谎称那个孩子已被处理。他甚至接受了虚拟情人娇伊邀来的真人(人造人)女孩,相信自己值得满足肉身欲望了。

然而,当K从人造人军团首领弗瑞莎那里得知,瑞秋生下的是个女儿,到头来他还是人造人,他的主动性和行为模式却没有再度发生变化。

被生下的、和被制造出的,究竟有什么不同?「被生下的,似乎就有灵魂。」K曾经这么回答长官。但若是如此,无法解释为何始终是人造人的K,只不过碰巧以为自己是被生下的,就活得像有了灵魂。

我们或许可以回到海德格所说的,「存有」与世界的关系是一体相连的。人作为存有者与世界是合一的(unity),这个合一来自于,所有事物和概念的「存有」都必然与人的「洞察感知」(perception)相连。

意思是,唯有当人洞察感知某些事物和概念时,这些事物和概念的「存有」才会与人的「存在」产生连接,产生意义。而人根据其状态和时空脉络,可能会对事物和概念产生不同的洞察感知,这会因此根本上改变这些事物和概念的「存有」。

关于小木马的童年记忆K早就有了,但因为他认为这段记忆是被植入的,并不属于他,甚至可说根本与他无关。然而,当他以为这真的是他自己的记忆,这段记忆的「存有」与K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忽然从毫无关联变成了有所连接和意义。

即使后来知道那记忆终究不是他的,但K一路上的心情和经验都是真实的。他曾经在孤儿院被遗忘的角落找到藏起的小木马,那么难以置信、前所未有的希望油然而生。

他曾经手握木马,想像这一小块木头曾是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而母亲就站在那树下抱着婴孩微笑。他曾经抚摸木马身上的刻痕,感觉到父亲厚实的手、一刀一凿雕刻出对孩子的爱与祝福。这一切都让K生平第一次地,在这拥挤而荒芜的世界里,感受到与自然、与父母的紧密连接。

经历了这些时刻,K对上述人事物的「存有」有了全然不同的洞察感知,并与自身「存在」产生相连,从而形成他与世界的合一。

所以,当弗瑞莎要他为了人造人军团去杀了戴克,并宣称「为正确的缘由牺牲,是我们能做的最像人类的事情」,K没有听从。他或许也发现,弗瑞莎说错了。

「为正确的缘由牺牲」,是连最初那个活得像物品的K都做得到的事情,差别只在于所认定的「正确缘由」为何。因此,当弗瑞莎这么宣称或相信,反而显示出她即使见证过孕育生产的奇迹,她的「存在」依然比起人类、更像人造人。

而那是因为,孕育生产本身并非奇迹。若是如弗瑞莎将之视为人造人拥有自身生命力与创造力的象征、进而视为人造人反抗与革命的正当缘由,便彻底忽略了孕育的奇迹在于诞生出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

或者更糟的,若是如华勒斯勾勒的愿景,让人造人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只为了生产更多开发宇宙的能力,那么孕育就也从此失去了使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

追根究柢,为何《银翼杀手2049》的人造人,拥有成熟完整的心智、意识、理性、情绪、爱恨、与各种人性,却仍然与人有根本上的差异?

关键在于,人造人的出生,无论是被制造的、或是如华勒斯所愿孕育出的,都有其外在目的——成为人力、成为资源。

可是,人的出生并没有被给定的外在目的,人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存在本身,尽管时间有限,但如何活着的可能性却是无限,只要他能跳脱每日生活,以自身行动诠释自己存在的意义,活出「本真的生命」。

不过,跳脱每日生活并没那么简单,那代表要全面重新审视所身处的社会结构、组织规范、人际惯例、和理当遵循的一切,那需要一念醍醐灌顶、需要一席沉静反思。

在K身上,这发生于娇伊损坏/死亡后,他独自行走在赛博庞克城市雨夜的天桥上。身旁的巨大投影出现了和娇伊近乎一模一样的虚拟情人,对他说着娇伊也会对他说的话,而屏幕上写着广告词:「娇伊,实现所有你想听到的,所有你想看见的」。

多么深邃的虚无。

原本,K的每日生活一直有娇伊陪伴,在他怀疑自己身世时,也是娇伊反复肯定他的独特性。如今,发现娇伊的虚幻的同时,似乎也拆穿了他此前每日生活的虚假,而他的独特性,亦随着娇伊的消逝、人造人身份的证实,显得不再确定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K决定真正做一回自己的主人,重建起自身的意义与独特性。没有谁能规范或命令他该怎么做,他要按照自己真实的心愿行动,而那正是拼死打斗拯救戴克、让他和女儿相聚。

因为他曾经怀着去见亲生父亲的复杂心情去见戴克,也因为后来,他懂了安娜博士看着那段关于小木马的童年记忆说「这是真的」时,为什么会流泪。戴克和安娜,是他关心自己的「存在」的起点,也是他与世界最深的连接,让父女俩重逢,就是他活出「本真的生命」的方式。

于是,当K完成所愿,浑身是伤倒在雪地阶梯上,他伸出手,感到自己的肉身和上次走出安娜博士的实验室时一样实在。漫天雪花纷飞,K的生命看起来却并不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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