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遗忘蔓延时》：藉由失去提醒当下的重要性

荒谬的怪病啃食了世界，人的记忆开始蒸发、溶解。《爱在遗忘蔓延时》起初的故事很美，好比忘了驾船方法的渔夫游泳上岸，抑或横跨千里的马拉松选手，直到那一台暴走的飞机坠入海里：朦胧的记忆随之变成焦虑、恐惧。所谓诗意，则成了失序，冲垮安然的午睡与梦境。毕竟，无人知晓的下一秒难以捉摸，滚烫的焦灼再再鞭抽。搞丢时间、今天与过去的人们，又该如何拧出勇气，赌上这一切去阖眼？

诚然，失忆不过是隐喻符号，只为带出收束生命的终点──死亡。正如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言：遗忘便是一种不断在生命中上演的死亡形式。自此，与其说人丢失记忆，不如说丧失了指认、辨识自我的路径，因而日日迷走于荒芜的记忆回廊。也因此，往昔的缺席，不光指涉昨日的消亡，更象征「未来可能性」的坍方。

承前所述，失忆的本质无异于其他疾病，无非是毁坏。不管是癌症、精神疾患，或是后天性的身体障碍，皆都夺走了人的未来。然而，失忆造成的并发症，显然同样不局限于个体，更会感染关系，从中作梗，种下浓郁不散的病灶：疏离。

拥抱之中的惊恐，就此点燃一次次的推离、争执、思念与乞讨。就如女主角艾玛所苦恼：若要不断重建过去，未来何以能见？巧妙的是，痛苦因遗忘而来，也因遗忘而走。割席分坐的伴侣，看似令人怜惜的结局，却亦是下次相遇的起点。幸也不幸，校准之后的共同失忆，让这一则爱情故事，未完待续。

于是，郁蓝的故事基底，历经一次次的形变、扭曲与撕扯，往内聚变成一个无垠的黑洞，引领人类走向死亡与复苏：完全崭新的陌生宇宙。每次的吻别，皆勾起下次的暧昧。次次丢失，次次拾回。无数的消灭，恰恰让人得以持续填充、妆点荒凉的日常生活。不再记得，仅仅是巨大莫比乌斯环中的小小节点。

若要说这是诅咒，其名也非遗忘，而是宿命般的爱恋。说好的承诺、誓言，坚毅又脆弱，摇曳着光火，忽明忽灭，闷煮着一次次的相会。至于落地的泪水，就如雨珠，经过各式旅途，纷纷重新落地，灌溉整座金黄的稻田。一株株随风摆动，低着头轻轻地含着生命的养分。

换言之，电影呈现的剧情走向，好比漫长轮回中的一抹切片，单单撷取了某次的「开局」与「结尾」供人品味。回过头，艾玛低声呢喃数次的：「遇见你之前很难过，但见到你之后一切就好了！」即有合理的意义与脉络。原来，早先一同坠入泳池的两人，并非第一次遇见彼此，或精确来讲，已非第一次失去彼此。

综此，散落的剧情轴线，再度靠拢，直冲眼窝的恍然大悟，轻巧溃堤人的情绪。

到头来，《爱在遗忘蔓延时》的主题终究不再遗忘，而是记得；即便这份记得并不如人类假设的清晰，或说符合相关逻辑、科学准则，但确实以一种隐晦、飘忽不定的方式存在。以此来说，褪去科幻外衣，电影十分自然本位，试图透过宏观的视野，娓娓道述生死消长背后的恒常与循环。

所以，记忆固然承载着情感的细节，但运转情感的核心中枢，不见得刻画在脑回路上。相反的，它烙印于灵魂的深处，灰暗且模糊，同样不被仪器侦测，却也是不证自明的炙热结晶。由此可知，如何对抗这场怪病，关键不在于重构过去，亦不在于捕捉细节，而是放手、接纳未知的坦然姿态。恰如《王牌冤家》所提醒：关于爱，关于逝去，其答案一点也不艰深、晦涩，正是知易行难的享受当下。

我们以圆形抛物线穿越时间。

每次离开中心只为了旋回，却比原先远了一圈──王鸥行

或许，从古至今，逝去的记忆皆都没有消失，只不过转变成其它形态，一种人类无法理解、言说、窥探，甚至触碰的模样。如水一般柔软，亦如气体一般顽皮。拼拼凑凑，轻易调配出不同的色彩。时而是乌黑的夜，时而是湛蓝的天。

如前所述，渺小如人类，得以尽力投入的行动、尝试，或说疗愈之举，正是精炼当下的时时刻刻。唯有如此，才能足够深刻，一遍又一遍，将爱重重写入生命的循环里。至此，尽管记忆不断地流变，人都经得起考验。甚者，无论面对多广袤的荒芜，依然又能发现那一座隐藏的乐园。

换句话说，没有徒劳的前行，每次的归返、迷失与破碎，皆是在向虚无提出尖锐的叩问，助人从尼采所述的「无意义之受苦」中挣脱。就如艾玛于片头提起的：前所未闻的怪病，可能是进化，或说带有刺痛的革变。陌生的世界看似恐怖，却四处藏有惊喜，频频替人挖掘新奇、喜悦与满足。届时，名为过去的监牢，逐渐委靡，不如以往霸道。我们也终于不再是往日的俘虏。

易言之，过去与未来，做为人们理解世界的途径，就像是二元对斥的语言符号。因此，我们需要第三种言说（生活）方式，例如电影内的怪病，经由遗忘与记忆的交互作用，催化各种潜在的歧异，带领人类走出这一场浩瀚的时空困局。

好比说，纵然艾玛与裘德不断实践相仿的爱，其形式却不见得完全相同。吊诡的分歧现象，促使两人的爱常保新鲜：重复死亡，同时反复繁衍。最终，走入没有记忆的未来、场域，存在本身倒过来，因应消亡往复被见证、呵护与创造。

整体而言，电影寄情于亲密关系，但阐述的洞见，跳脱恋人这组词汇。或许，将世界二元化，实在太过方便，导致我们逐渐淡忘、忽略「遗忘」的珍贵。尤其，许多时候，记得的苦，远远大于失去。当然，也可能就如傅柯所强调：人类作为新兴概念，以此为支点的法则不如原本想像完善。习以为常的真理，仅仅是人类本位的武断解读，或说偏差之下的迷航，促使我们离当下（本质）越来越远。

差异不应该带来臣服：谁都没有下最后断言的权利──罗兰巴特

若将《爱在遗忘蔓延时》与《王牌冤家》交错比对，其电影主题非常相似，皆都藉由失去提醒当下的重要性。这也让作品摆脱俗套的公式，不再拘泥于毫无生机的救赎，反过来探寻永恒之下的悲伤与欢愉，何以跟双子星一样彼此牵引，携手跨越无数的银河与废墟。甚者，将电影视为爱情的缩影，同样恰好阐明：刹那，即是永恒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