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安娜》：新时代旧骗术与小人物的翻身渴望

这真是个特别的时代，谎言编织得越大，似乎就越绵密、越不容易被戳破，《创造安娜》中，25岁的安娜用华丽的篇章亲身示范了这件事。

对一般人来说，要翻转阶级，打进上流社会何其困难！因为所谓上流，有不同于其他阶层的「语言」，想假装上等人，随时都可能不小心露馅，但安娜就是这么艺高人胆大。

从片头开始，看起来在时尚圈颇为吃得开的设计师法尔（Val）不只一次对着求证的记者说，「她是真的！」她对时尚的品味、认知、展现在自己衣着的细节，优雅或有点高傲的态度都无懈可击，是「巷子内」的人看一眼就能判断的「真货」。

从成功的「第一眼」开始，普通女孩安娜.索洛金顺利化身为名媛安娜.德尔维，展开她骗吃骗喝的奢华生活。

来看看安娜为自己编写的剧本：她的角色设定，是德国6000万欧元（6700万美元）家族财产的继承人，只是因为年纪小，所以这笔财产是信托基金，还不能取用。

为什么没人怀疑？

因为她每天住五星级酒店、穿名牌服装、参加顶级派对、乘坐私人飞机，出手大方，随手给出100美元的小费是家常便饭。

就因为这阔气的小费，她在酒店吸引到领班注意。领班意识到安娜可能是个大金库，就主动献殷勤，帮忙联系了高档的餐厅、服饰店，用自己的人脉跟信用背书。

于是，安娜可能只花了十几次的百元小费，就换得要砸大钱才能有的超级VIP待遇：最新款的时装、不用排队就享受最佳座位……难怪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VIP is always better！

跟一开始交往的创业新秀闹翻后，她转而攀上了男友的金主之一，名叫诺拉的女富豪。

她需要这个人脉，因为她做的梦更大了，不只是想要当个随时可以买名牌、吃美食的名媛，而是要当货真价实的女王。这次，她的计划是「安娜德维尔基金会」，一个集结艺术、文化、时尚的高级俱乐部。

什么都没有的她，看上了精华中的精华地段，找到了手握曼哈顿所有顶级房产的超级中介，也想办法见到艺术策展人，只是他们不约而同告诉她：

「说真的我很喜欢这个概念，但我犹豫的不是概念本身，而是这类产业高度依赖创办人的知名度……挑选合作对象时我根据的是人，而不是概念，『安娜戴维尔是谁啊？』我没恶意，你懂我意思！」

没有恶意，却是实话。你的计划有多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套句剧中记者访问到的银行业高层所说：

「她不是想要订个网红餐厅的位子，而是想要借一大笔钱，她需要一张门票、需要让人看看她的真本事。而你知道钱在富人之间是怎么流动的吗？关系和引荐。」

于是安娜充分利用了诺拉的人脉，把这些人全部串连在一起。「原来她是某某的朋友啊！」「原来她就是某人提到的那个超级有钱的德国富二代啊！」突然，这个原本被认为只是打扮得像芭比娃娃的小女孩，被加了滤镜，变成既有远见又有执行力的创业新星。

这整个过程，让我想到台湾很熟悉的一个名字──林秉枢。

林秉枢靠着刻意经营的人际关系，结成绵密的政商网络。他常与政商人士攀关系，拍照留念彰显人脉，再拿人脉来哄骗政商名流、贵妇。他舍得投资，经常送礼，营造自己对对方无所求的态度，也往往能敏锐地获得各方需要的信息或资源，在当中「乔事情」，获得高额佣金。

在政治圈，他每个派系都接触，再把从其他派系那边获得的信息拿来跟新系人士交换，当每个人都把他看作「消息很多的人」，自然就能吃得开。

他也会去听他想接近的对象的讲座、参与活动，表达自己高度的兴趣与热忱，同时展现自己在该领域的研究，被他搭讪的人通常会很高兴，觉得遇到知己。

我曾经询问过其中一位专业学者，他告诉我，「林秉枢是真的！」理由是连专业领域中冷背的书籍他都看过，能够侃侃而谈，怎么会是骗子呢？所以即便丑闻爆发，他依然坚信林秉枢不是诈骗。

这两个人的例子虽然极端，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

据说，脸书有一段时间的算法是这样的：如果两个公开的粉丝专页在对方的页面互动，会增加彼此的触及人数。于是，网红A用自己粉丝专页的身份，到名人B的专页下留言，艺人C会特别在贴文中tag艺人D，作家E则秀出跟政治人物F的合影……毕竟彼此利用可以造就双赢，何乐而不为？

结果是，我们看到这群人在网络上好像很熟，实际上到底熟不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成功累积了彼此的人脉网络，打造出他们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社会信息」。等到哪一天某个人出事了，只要轻描淡写说声「真是跌破眼镜！」也能脱身。

或许，安娜和林秉枢的故事告诉我们的是：在一个容易虚构的世界，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背书、「朋友清单」不再具有绝对意义。但换个角度，如果我不是出身富贵，这样努力用各种方式去争取人脉或机会，只要不是存心诈骗，又有什么错吗？

如果不是出身富贵，这样努力用各种方式去争取人脉或机会，只要不是存心诈骗，又有什么错吗？

《创造安娜》中有个角色这么说：

「安娜她一定是个神经病，但是有一点我很认同：想要什么、就去争取。」

可以说，《创造安娜》谈的是诈骗，也不只是诈骗，它更是一个关于社会阶级的对立与流动、关于人的欲念与达成、关于一个俄国移民的美国梦。

剧里帮安娜打官司的律师跟写出报导的记者薇薇安，是很清楚的对照组。律师并不有名，事务所是只有一个助理的规模，他的阴影来自于超级有钱的太太，让他很想自己闯出一番名堂；而记者薇薇安曾经被一个访问者的谎言搞得名誉扫地，亟须用一篇成功的报道拿回清白。

两个人都是社会上一步一脚印的中产阶级，对于一步登天的安娜，他们各有期待──他们期待安娜的故事不全是谎言，甚至在内心深处，既觉得她是诈骗犯、又觉得她是罗宾汉，在这个难以翻转固有阶级的社会里劫富济贫，达成多数人都想成就的目标。

曾经认识一位中小企业的富二代，把每一期的天下杂志、商业周刊抱着当宝，不但细细阅读还画重点，求知欲看似很强，但都没有念进去。

几年前眼看电商兴起就觉得「有为者亦若是」，拜托富爸爸投资他的「创业」，结果至今7年了，电商粉丝页每一篇按赞数不到10个，爸爸妈妈烦透了这烧钱不赚钱的子公司，很想叫他干脆收起来，却又舍不得让宝贝儿子的创业梦夭折，钱大概要继续烧下去。

如果一些其实很无能、但偏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可以毫无羞愧地去执掌重要职务，那些没有背景、却可能有超凡天赋又敢于做梦的人，又为什么不能用另外一种捷径去挑战社会、打破上流阶层订下的游戏规则呢？

当然，我绝对不是说安娜是对的，她虚构了自己的背景，利用空泛的话术获得不属于她的享受。但当代太多新创的故事，几乎一开始都是从这种买空卖空开始，而科技又让这些事情变得更容易了。

某个程度来说，安娜是很有可能成功的。如果不是她太过骄傲、没有全盘理解掌握华尔街资金借贷的规则；如果不是她太沉醉于纸醉金迷、成瘾式购物的生活，凭借她出色的学习速度、不可思议的自信与气势、敏锐捕捉谈判对象的需求与弱点等等能力，她真的很有可能成功。

而林秉枢，如果没有爆发殴打事件，日后会不会成为某个能对政商界下指导棋的人物，也未可知。

不过，故事也不一定到这里就结束了，毕竟这时代并不是一个崇尚正确道德观的时代，安娜用这个故事证明了自己超乎常人的某些特质，谁能说未来不会有充满好奇心或实验态度的金主愿意投资她？

而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安娜曾经描绘过的那个「安娜德维尔基金会」，或许又是另一部纪录片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