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2岁儿子,被称为“天生的杀人犯”
采访、撰文 | 元枝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前不久,一档韩国亲子综艺在网上引发热议。
综艺里,有个名叫金子的14岁男孩,他身形高壮,力大无穷,一有不顺心就对妈妈拳打脚踢,情绪无处发泄时,甚至会拔光自己的眉毛、睫毛,并全部吞掉,种种暴力行径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这个被网友评价为“天生坏种”的男孩,是一名典型的超雄综合征患者。
超雄综合征是一种先天性的基因缺陷疾病,正常男性的性染色体是XY,而超雄综合征患者是XYY,患者多表现为暴躁易怒,行为极端,多半有反社会型人格和犯罪倾向,目前尚无有效的治愈方法。
今年41岁的童超也是一名超雄儿童的父亲。他是湖北孝感人,如今在家务农。12年前,儿子洋洋出生,带给夫妻俩无尽的欣喜和期待。
然而,由于缺乏产检意识,童超的妻子仅在孕早期时做过B超,之后便没有定期去医院检查。直到洋洋3岁,童超和妻子才发现他的异常,最终经医院确诊为超雄综合征。
医生告诉童超夫妻,如果不加以引导和管束,患有超雄综合征的孩子长大后很可能会成为“社会毒瘤”。从那以后,布满辛酸、挣扎和无奈的生活开始了。
以下根据童超的讲述整理。
发现症状,艰难控制
洋洋3岁的时候,我们发现他和其他孩子有点不一样。
同龄的孩子已经断断续续会说一些词语了,也会表达自己的需求,至少会走路了,但是洋洋不会说话,走路也不太利索,经常一哭就是几个小时,还总是抓伤自己的脸和胳膊。和其他孩子相比,他显得异常笨拙。
我们带洋洋去医院检查,当时什么不好的结果都想过了,我和妻子说,即使洋洋是个傻子,我们也一辈子养着他。
最后查出来是超雄综合征。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医生告诉我们,如果不加以引导和管束,超雄儿童长大后可能会出现反社会人格,成为“社会毒瘤”。或许是为了安慰我们,医生又说,好在洋洋的症状不严重,只要好好引导,他未来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这个病有多严重,加上医生也说得比较委婉,我们以为洋洋只是比普通小孩力气大一点,调皮一点,好好教的话,他还会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所以并没有特别严厉地管教他,他仍然是全家人最宠爱的独苗苗。
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洋洋的异常也愈发明显。
他五岁的时候,超雄表现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他人性淡薄,对最宠他的妈妈拳打脚踢,拿菜刀割伤最爱他的爷爷,甚至用砖头将鸡砸死后,又面不改色地拔掉鸡毛,放进嘴里咀嚼。
你没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神情冷漠地提着小鸡血淋淋的尸体朝你笑,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他就像个小怪物,瞳孔里的麻木和兴奋让人毛骨悚然。
我问他为什么要打死小鸡?他说小鸡吵到他睡觉了,该死。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没舍得下重手,打他的手都在发抖,这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但是他没有认错,他只是冲我嚎叫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打死你!”
我突然想到,爷爷奶奶带他玩时,摔倒了就说“打死地板”,磕到头了就说“打死桌子”。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谁要是惹他不快了,他就要打死谁。
那几年,我和妻子在外地打工,洋洋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虽然我们跟爷爷奶奶交代了,不要惯着他,但是隔辈亲总是让他们对洋洋有些溺爱。
上小学后,洋洋的暴力行为越来越严重。同桌上课打瞌睡,不小心把他的水壶碰倒了,他二话不说,拿起凳子就砸上同桌的头。班主任老师来制止,他又将老师的腿咬到鲜血淋漓。
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急忙赶去学校,发现被砸的小朋友脑袋缝了5针,老师的大腿被咬掉了半块肉。妻子的愧疚感达到顶峰,她强撑着给老师道歉,给那位同学和家长道歉,送他们去医院,又赔付了一大笔钱。
处理完一切,我们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却看到洋洋正在看动画片,没心没肺地乐呵着,一点歉意都没有。
妻子再也忍不住,拿衣架抽了洋洋的屁股。这一打就让洋洋吼叫了一个小时。妻子做饭的时候,洋洋把开水浇到妻子的身体上,导致妻子背部被烫伤。
这是第一次,我们对六岁的儿子真正感到害怕。我们再次带洋洋去医院检查,经过评测,医生说他已经错过了婴幼儿最佳矫正时期。洋洋天生缺乏同理心,领悟力也很差,这几年家人的娇惯让他更加无法无天,用怀柔教育根本不起作用。
医生建议我们,除了激素药物治疗之外,最好对洋洋的行为采取“以暴制暴”,通过强制干预,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溺爱是我们教育路上最大的障碍
“以暴制暴”就相当于,我们要对洋洋动手。
我和妻子脾气很好,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对谁动过手,更何况要对千娇百宠的儿子下狠手。
治疗的过程如预想中一样艰难。洋洋摔了饭碗,我们就让他把地上的食物捡起来吃完,然后抄一百遍“不能浪费食物”;
他打人,我们就要他跪着,把他绑起来用藤条打,然后抄一百遍“不能打架”。
他不受控制地嚎叫大哭,我们就一直打他的嘴,直到他能忍住不叫。
每天晚上洋洋放学回家后,我们规定,想出去玩必须先在家抄写诗词50首,训练他的专注力。可能别的孩子抄50首诗,很容易就抄完了,但是洋洋无法集中注意力,进度特别慢。
洋洋经常边抄边崩溃大哭,或者哀求我们不要罚抄,但是我们态度很坚决,不抄完不准睡觉,一般情况下,他抄完就凌晨了。
每次打得洋洋一身伤,我和妻子其实背地里都心痛得掉泪。村里人觉得我们作为父母太残忍了,走在路上甚至会给我们白眼。这种白眼我们都能忍受,但更大的阻碍是爷爷奶奶的溺爱。
洋洋罚跪,奶奶就在一旁抹泪,坚决要把孩子拉起来;
洋洋挨打,爷爷就来护着;
洋洋摔饭碗不吃饭,他们就给零花钱,让洋洋偷偷买零食。
老人家的一系列举动让我们夫妻俩特别心累,因为这种矛盾的教育会让洋洋的思维更加混乱,更容易陷入极端。
有一次打了洋洋之后,他不敢在我们面前发泄情绪,就趁我们不在家,把家里大狗生的六个小狗仔用绳子勒到窒息,然后用脚踩死。
我们回来后,六只小狗崽死状残忍,外出回来的大狗在一旁哀嚎,洋洋却还在装无辜,还在撒谎。
看到这一切以后,两个老人家再也没有对他心软过,也不再插手我们如何教育他。
等最艰难的暴力教育有了显著效果,医生建议我们采取“刚柔并济”的方式,引导洋洋慢慢树立三观。
这一阶段跟教育正常孩子是一样的,比如洋洋帮爷爷喂鸡喂鸭,给妈妈带一根雪糕,一些很小的事,只要他做得好,我们就会夸他,给他奖励。
但只要触碰红线,该打的时候,我们也一点都不手软。
说实话,我们对他的管教,甚至严于普通父母对孩子的管教。我们是把他照着道德模范在教,生怕他干出危害社会的事情。
经过了多年的干预治疗,洋洋虽然和正常孩子有明显区别,但是情绪不再那么暴躁易怒,很少会伤害他人。
12岁的他甚至交到了几个好朋友。他的朋友亲切地称他为“大大”,因为洋洋吃的多,长得结实高大,还会帮朋友们提书包。有他在,他的小伙伴都很有安全感。
他的成绩比普通孩子差很多,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逼过他学习。在我们心里,教他做人比教他做题重要得多。
陪伴是一辈子的事
从洋洋上学开始,我们从来不隐瞒他的身体情况。每次入学、升学,我们都会跟班主任说明,让老师多加看管,也会让老师向同学们说明他的情况,希望同学们不要歧视他。一旦发现他的不正常行为,可以强行制止,或者给我们打电话。
但是今年,洋洋在学校崩溃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到要上学的时候,他就焦虑异常,喉咙发出异响,双手撕扯头发,被请家长的次数也明显增多。
我和妻子以为他的情况恶化了,急得头发都白了。
多番询问老师才知道,网上关于“超雄患者是天生的杀人犯”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自媒体的肆意夸大和快餐网文的扭曲宣传,导致班级里某些孩子的家长上网刷到相关信息后,故意夸大洋洋的症状,说他很危险,要孩子别跟他玩。
事实上,超雄综合症是一种相对常见的染色体疾病,男性新生儿患病的概率为1/500到1/1000之间。患有超雄综合征的人群,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
之所以很多人觉得这病很罕见,是因为大部分超雄综合征患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病,或者症状较轻,仅仅表现出脾气暴躁,同理心不强,所以很少被曝光。
洋洋在经过多年干涉教育后,原本属于轻微症状。但是十几岁的孩子因为好奇,总是说一些刺激性的语言去攻击他,或者直接上手招惹他,看着他崩溃之后,又笑嘻嘻地跟同学们说他是疯子,是杀人犯,甚至故意在他面前辱骂我和妻子,他才会情绪失控。
我们一直向洋洋强调,宁可打自己,都不能攻击他人。所以他在学校崩溃之后,只能拼命撞自己的头,撞到鲜血淋漓,也没有朝别人动手。
我和妻子都很痛心,明明我们已经做好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有些家长为什么要引导别的家长和孩子去伤害别人?
为了让洋洋的情况不再恶化,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让他休学。
休学后,我们一点一点开导洋洋,才让他的情绪慢慢恢复正常。
洋洋每天都问妻子,“我什么时候去上学?”我们没法回答他,但是他应该猜到了为什么,因为他长大了,已经会思考了。对于他的成长我们都感到心酸至极,只能告诉他再等等,学校在给他放长假。
休学后,洋洋只能在家抄古诗,排解寂寞。超雄孩子的精力都十分旺盛,我们就带着他去干农活释放精力。
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等他几个朋友放学后,带着一些小零食去找朋友玩。他的朋友们也会等学校的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带着他偷偷溜进去玩。
有一次,洋洋鼻青脸肿着被老师牵了回来。我们第一反应就是他跟别人打架了,恨其不争,拿着木棍就要打他。
结果老师说,是因为有同学骂洋洋,朋友很生气,为了维护洋洋,跟别的同学打了起来,结果打不过对方四五个人,被按在地上打。
洋洋看见朋友被打,第一时间压在朋友的身上保护他,那些同学的拳头全部砸在了洋洋身上,但他一下也没还手。
老师表扬我们,说我们把洋洋教育得很好,很善良,重情义,当时洋洋的朋友一直要他还手,他只会摇头说“不打人”。老师说,之后他会专门开个班会,跟同学们和家长们说明情况。
其实我和妻子都知道,洋洋这么做不完全是因为善良。有超雄综合征的孩子,往往领土意识很强,占有欲也很强。直白一点说,他保护朋友是因为他认为朋友是他的东西,不能给别人碰。他没有还手,是因为我们对他动过更重的手,以及在他耳边无数次告诫“不能打人”。
第二天,我忐忑地带着洋洋去学校的时候,发现洋洋的朋友们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大家看见他的时候,都兴奋地围了过来。
我哆嗦着想跟洋洋交代些什么,最后只是重复念叨“不要欺负人”。
洋洋一只手牵着班主任,一只手牵着好朋友,小小的背影明明和平常一模一样,但因为身边多了几个可爱的人,又显得那么不同。
那一刻,我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感觉我的儿子终于能和正常孩子一样,走向了那条普普通通的路,可以普普通通地生活。
他的路还很长,但是我和妻子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我们只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让我们的孩子尽量成为一个对社会没有任何危害的人。
这个对于寻常父母来说根本不算愿望的愿望,却是我和妻子的终极目标。
如果有人问我,产检查出孩子是超雄基因,要不要留?
我可以给你肯定的回答,千万不要留!
因为极少有父母能做到对孩子完全狠心,如果不狠心,这不光是对孩子不负责,也会给自己和旁人留下未知的隐患。
如果你像我一样,真的生出了一个超雄孩子,就要做好长期严格教育的准备。不要想着用爱去感化,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爱,他们只能分辨处罚与奖励。你无限的爱,对于孩子的成长而言,就是让他走向灭亡的推手。你不要对他望子成龙,你要听医生的指导,教会他成为一个普通的人。
这条路虽然艰难,但我和妻子会陪洋洋一同走过。希望大家能对我们这样的超雄家庭,多一点监督,也多一点宽容。
首图源于电视剧《隐秘的角落》,文中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源于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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