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2的清醒与刘东明们的困局
刘东明(刘2),1970年代末生于山东小城,现居浙江湖州。2000年到北京,从地下通道辗转至各独立音乐酒吧驻场演出。发行的音乐专辑有《刘2的把戏》(2005)、《根据真人真事改编》(2009)、《大地迷藏》(2013)、《新编好了歌》(2016)、《沉默相伴》(2020)等。2022年录制全新专辑《流浪者之歌》。2023年,小说与散文集《大席宴》由理想国发行。(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张佺。张玮玮。周云蓬。梅二。白水。吴吞。钟立风。文 烽。郭小寒。李韦。绿妖。马頔。宋冬野。尧十三……
搜索民谣歌手“刘东明”,许多网页自然地弹出上述一长串的名字。在他两年前巡演的通告里,这些民谣音乐圈的创作者、文化从业者纷纷写下真挚的推荐语,表达对其作其人的赞赏。2022年底到2023年初,综艺节目《我们民谣2022》热播,南方人物周刊策划民谣选题时,接触到的乐评人亦不断提及刘东明称得上“真正的民谣践行人”。
在他们看来,地道民谣的要素“弹唱佳,叙事有物,表达真诚”,刘东明全都符合,且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用作品对社会动态保持回应,殊为难得。
然而和新民谣一代如万晓利、野孩子同期成长的刘东明,既未与大公司签约,也少有类似后来城市民谣的作品被口口相传,更不曾搭上近年的综艺快车为大众所熟识。即便有好友助阵吆喝,他依然如“小众中的小众”。
多年前,他对“刘2”这个自称如此解释:“我个人最低级趣味,叫刘2是因为我本来在家就排行老二,再加上在很多地方说你‘二’是含有贬义,就和说人二百五差不多,我喜欢自嘲,这样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
创作中优雅、明亮、与外界适当疏离的刘东明,和热爱生活、希望得到更多认可的刘2,合为一体。在和他及其朋友们交流过后,不难发现,刘2的故事和际遇,既有天性使然,也是这个时代的创作者、受众和平台之间缺乏合适通道的体现。
泥土
“东明的歌里,我更喜欢他早期的,就像《把戏》(专辑《刘2的把戏》,2005)和前几张那样的。”2023年4月下旬,在浙江安吉遇见的野孩子乐队乐手马雪松告诉我。“那会儿还是在老九月(大理的酒吧),欢庆(音乐人)有个MP3,每天插上听《老裁缝》(歌曲,收入专辑《根据真人真事改编》,2009),循环听。”
那得往前翻十多个年头,刘东明还是个楞头小子的光景。
2000年春天,在老家山东滕州开音乐茶座生意惨淡,在朋友的渔具店打工也迷迷瞪瞪,干脆闯一把,刘东明揣着一把箱琴奔来了北京。
在东单地下通道唱了一段时间港台流行歌,他开始试着自己写点东西。最早的两张专辑《动物凶猛》(2004)、《刘2的把戏》便是那个阶段的结晶。
彼时还浸淫在摇滚乐和布鲁斯中的刘东明,从西方的根源音乐里吸收了营养。也有人说听他的歌会联想到云游四方的说书人,这不仅和他一把琴、一把嗓的演唱有关,那时他确实从琴书等曲艺里取过经。他写老酒鬼的委顿,写遇到的残狗阿明,写“呼啦啦开过来”的各式交通工具。歌里有对不平的调侃,有小精明和浑不吝,自嘲凄惶里不乏草民的自得其乐,就像不时闪现的口哨和刻意压扁的嗓音——这在后来的他看来难免“造作”,却充盈着满满的生命力,和那个抖落一地尘土也要奔涌向前的时代,挺像。
2008年夏,刘东明在北京的民谣聚集地疆进酒做了一场个人演出,正好音乐厂牌“不插店/MicroMu”计划录一系列民谣歌手的现场音频放到网上,于是他的现场也成为其中的一集。演出当夜大雨倾盆,这张现场录音遂取名《北京的雨季》——尽管主创当时并不知情。
多年后,刘东明回忆起这略显草率的命名,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瑕疵很多,演得并不好,但不能否认,很多人是从网上听了这张才知道了我这个民谣歌手。”
撰稿人李南心便是当中之一。“这张收录了他早期最好的一批歌,融合了民间小调、曲艺弹唱的诙谐,几乎每一首都朗朗上口。”在李南心眼中,那时的刘东明有一股明亮金黄的底色,像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麦子,“有自然、泥土的加持。”
“比如描写北方平房冬天生活的《莫贪财》:生上蜂窝煤,铺上印有牡丹花的床单。我骑上自行车,退掉啤酒瓶,去裁缝店修我的拉链……仿佛能看到冬季哈出的白气,那些早已消失的生活细节,十多年后听来仍有贴肤的亲切。”
2023年4月,在北京胡同里的“拾院”,刘东明为二三十位在场听众演唱了新老专辑里的曲目,不论是新歌《炸藕夹》,还是已经发行过的《杨柳》《芒种》,草埂与饭锅的芬芳依然扑面而来。
油炸藕夹香喷喷 又到腊月二十八
莲藕白又白 圆洞洞里藏泥巴
只听磨刀声声脆 猪肉要三分肥
阿妈在忙着不说话 想着门外回家的儿
……
——《炸藕夹》,收入刘东明尚未发行的新专辑《流浪者之歌》
刘东明与朋友在绍兴深山民宿搭建的录音棚里录制《沉默相伴》专辑(受访者提供/图)
线头
对田间地头如此熟稔,加上小说散文集《大席宴》里对农人生计与日常的细腻描写,令我一度以为,刘东明是玉米高粱地里滚大的。但实情是,他父亲曾是个不成功的生意人,母亲是普通职工,少年刘东明长于县城,一切有赖眼观、耳听和想象。
李南心感觉,早年的创作里,刘东明更多展示出市井、无赖、戏谑和故作粗俗的一面,他严肃、幽静、深情而有文人气的另一面,则像“不愿多言而只愿从音乐中道出的净土,是创作者的洁癖”。
十多年前,读到武汉诗人小引的《西北偏北》,从未去过西北的刘东明,心中有根线忽地被牵动。
西北偏北 羊马很黑
你饮酒落泪
西北偏北 把兰州喝醉
把兰州喝醉 你居无定所
——《西北偏北》,原作者小引,收入2009年专辑《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他给这首诗配上舒缓呜咽的曲调。有很多人从中听出西北的粗粝与荒凉,更多异乡人则感受到无限的惆怅与孤独。
野孩子的主唱张佺第一次见到刘东明,是在2007年的大理。初见只觉“这人弹琴有功夫,唱功、音准、现场的控制能力,都比我们平时认识的歌手强。文字也是突出的特点,总能抓住一些关键的东西。”谈到《西北偏北》,出生在兰州的张佺特别提到,“这首歌歌词写的西北,但音乐和西北关系并不大。西北不过是一个意象。东明有他自己的一套创作框架,慢慢听才能体会。”
歌和小说一样,一旦撒将开来,便脱离了原创之体,任由听者领受、咂摸。作家绿妖听过《西北偏北》,专门写了一篇《一首歌抵得过一万块》。“像上等的白酒或红酒,吞到肚子里,嘴里还留着一个线头,顺着这个线头、这个气味你还能往弯弯绕里走上十里八里,好歌都得有个这么个线头,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你顺着它能走夜路,能一个人挺过一个黑夜。”
人在南京的黄佳诗网名“巫婆”,平日写文字、推介本地文化生态,为独立音乐人张罗演出,和刘东明惺惺相惜。他的歌里,她最被打动的是收录在上一张专辑《沉默相伴》(2020)里的一首《自语》。
……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着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储安平《自语》原作
这首诗原是近代报人储安平写给妻子端木新民的信。巫婆觉得刘东明谱写的旋律和歌词结合得奇好。所有的倾注与隐忍都像野风中的一点点火苗。“你在歌里能感受到乱世里头的那份小心翼翼和关切守护,再想到当时人的命运,太让人难过。”
对世情人伦的体察,歌曲只是一个承载的池盆。当它们满溢而出,刘东明以写作的方式继续接纳,让这些人物和故事自然流淌。
在《大席宴》里,他写下喜爱拉魂腔的五奶奶,石头城下起的瓢泼黑雨,情窦初开的少年,枉死的富豪,陷入幻觉恋爱的年轻人,疤瘌眼剥狗人,消失的鞋匠,写得一手好字的山野樵夫……有的人与事虽未落诸笔端,但盘桓在他脑海里,经久不能散去。
朋友的邻居是个65岁的女人,多年前离异后单身,到如今依然风姿绰约,舞步婀娜。某年春节刚过,她在家里自拍了一段全裸的舞蹈视频准备发送给情人,却阴差阳错地发到了某个微信群里,等她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宁静的小城一夜之间翻了天。她的住址被曝光、家门被泼粪、孩子没脸去工作。几天后,女人被迫离开县城,消失了。
刘东明说,他看了那段视频,女人的芭蕾跳得极其认真,虽然全裸,但没有一点色情。“视频里她说,把这段舞蹈送给她的挚爱。它一点都不脏,是多美的一个事情。我想很多人没有她那个魄力和胆量,却站在一个制高点去审判人家,凭什么?”
2023年4月17日,刘东明与野孩子乐队的马雪松、张佺(从左至右)在安吉大麓书院聊天(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图)
石头
对于那些被漠视、侮辱,社会地位不高的人,人们习于以“底层”来定义。刘东明却从未有过俯视的姿态,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和他们是分割开来的。
2005年前后,刘东明住在北京通州的村子里。去小饭馆或者小卖部的路上,总能见到站街女。
他以美国经典乡村民谣《离家五百里》作为旋律,重新填词,写成了《根据真人真事改编》,不带怜悯也不含批判,只是静静描述一幕他心中的城郊风景。这张同名专辑既是他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也成为他口碑最好的作品。而“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书写路径,在他此后的创作里,日渐鲜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超生家庭为了躲避处罚,想方设法把值钱的家什藏起来,刘东明用“庄稼里长出了冰箱洗衣机……墙头上的太阳照着空空的锅”形容这样的“大地迷藏”;《新编好了歌》里,有对选秀综艺里投机成名者的讽刺;《夜莺绕过安达拉卜》,蕴藏着对被塔利班杀害的阿富汗民谣歌手法瓦德·安达拉比的纪念。
五六年前的冬天,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带着家人和行李,连夜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北京。刘东明有感于此,把叙事点放在一只仓促中被遗落的洗脸盆上:“城中村的街上,谁家的洗脸盆,在寒风中滚动着前进……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乐评人陈郁因此想到了1970年代鲍勃·迪伦为黑人拳击手鲁宾·卡特写的《飓风》。卡特曾因种族歧视被诬告杀人,含冤入狱19年。这首歌为他的辩护争取了民意支持,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卡特未能获释。直到1985年,美国联邦法院重审此案,卡特的定罪终于被推翻。三年后,所有针对鲁宾·卡特的谋杀指控均被撤销。
“我们身边的很多事情,不过三两天热度就下去了。有人将其作为谈资,有人将之合理化或与之切割。刘2却不会。当它们成为文艺作品,无论多久,再听到,那些画面、思绪和背后的东西还是能被勾起来。这就是音乐的价值。”陈郁说。
刘东明性格里的一些东西,让绿妖想起“泰山石敢当”这几个字,“他的歌也如此,有愤怒、但不阴暗,有不满,但抱怨得不猥琐。是俏皮的,也是简单有力的,听完歌后,觉得这世界还挺好的,值得人往下奔。”
“往下奔”的劲头,很大程度来自于歌里的那股稳健醇厚,不急不缓,甚至是用明亮和抒情的调子娓娓道来。
在拾院现场演出过后几天,刘东明给我发来他新专辑里的另外几首曲目,它们都是过去三年跌宕里,他对外部世界和自我内心的真实反映。从《炸藕夹》到《归乡的路》,其实是慌乱寥落的时日里,普通人对心灵归所的向往。还有些草蛇灰线,不经提示很难察觉——他反而觉得那样更好,“每个人听的都是自己的生命体验。”刘东明的创作逻辑是:写歌要服从身体,先用外在的感官去观察和捕捉生活里的信息,等沉淀后再用内心的空间去完成创作。“一味的政治性不是创作的目的,凭空想象的美好也没意思。”
连结点
在北京晃荡好些年头后,刘东明在湖州娶妻、带娃,平日里多与书影、吉他为伴。遇上巡演,会与贝斯、鼓手和编曲波波不时合作,但本质上,他仍是独行侠。助理?不用。杂事妻子姚峥也能帮着打理。长途采风?也没这需求。表达主要还是从内心生发。专辑巡演、音乐节,朋友聚会和各处小场地的受邀演出,成了他和外界发生直接关联的主要渠道。
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几张专辑都得到朋友的帮助。首张唱片就在发小邱小孩的宿舍里录制:一台破电脑,房子也没做任何隔音,“经常是录着录着火车就来了,只能删了重来。”
冻极了,两人就把被子裹在身上,连伸出手点个鼠标键都要做思想斗争。可当一段满意的吉他旋律成形后,心里便暖酥酥的。“天亮时,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子也出了,新出锅的油炸鸡蛋包就一碗甜沫儿,吃完一抹嘴,回来睡个自然醒,美好。”
提起邱小孩,刘东明难掩叹惋,“从年轻时就想和他一起组乐队,但他不愿意站在人前,对于他的才华来说,有些可惜。”他为这位知交写了一首《红菜汤》:“不管过得好坏,就算到了世界尽头,不过想住一间不漏雨的房子,吃一口热汤饭。那么好吧,我愿意为你熬一锅红菜汤。”
十多年后录《像一只滚动的脸盆》,腾出深山中的民宿给刘东明做录音棚的,还是肝胆相照的哥们儿。所谓“棚”,不过是把房间里所有的被子绑在床上,搭起来制造一个吸声的空间。韩峰、波波、隔壁酒吧的二手,一帮朋友被他召唤来录和声。“我们一开始还有点战战兢兢,他说要的就是原生态,你们不要刻意,最后有人‘漏’出了一点金华腔,他说蛮好,要的就是这个味儿哈。”音乐节策划人韩峰描述。
情分归情分,刘2知道自己脾气臭。朋友郑阜(化名)说他做事说话不瞻前顾后。“你要是和他磨磨唧唧遮遮掩掩含含糊糊,他肯定憋不住——有话快说,没话滚蛋。”圈子里大家重感情,不重理。刘2却不,什么道理都得横平竖直给掰扯清楚。朋友曹东年轻时有点气恼刘2这性子,“像个判官”,如今却领会到了他的好。
刘2讲究。鸭舌帽、圆边复古风爵士帽,卫衣、牛仔裤,高帮帆布鞋或皮靴的标配,“绝对不会随便套件衣服就出门”,巫婆说,每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刘东明,就两个字:“体面。”
刘2爱做饭,爱到夜里想起一道菜就要起身掌勺的地步。《大席宴》对大厨才艺如数家珍,他的看家本事却是北漂后熟能生巧的结果。去巫婆家做客,他提着一大袋子的“工具”进人家里。“大料、盐、酱油,还有湖州的醋,有股特别的清香。关键他还带着半颗小白菜,好像觉得别人家都没有这些呵。”
刘2在湖州的家因此成为众多朋友的一个连结点。因为馋刘2的家宴,参加万晓利女儿婚礼时,巫婆放弃从南京到山东两个小时的高铁路线,非要在湖州刘2家停留半天,事后还后悔:“为什么不再要一碗米饭去拌那大盘鸡的汤汁呢?!主动配主食,才是对家宴最大的敬意。”
《自语》这首歌里的旁白出自刘东明的妻子姚峥。姚峥做过市场企划,目前做文身师。在她眼里,“有趣”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品质。
刚结婚那会儿有天晚上,夫妻俩聊着聊着,刘东明提到了泉州的美食,听得姚峥口水直流。“他跟我描述泉州的粽子,不但有肉,还有蛋黄,上面还浇汁,特别豪华的一个粽子。还有米线糊糊什么的……那个时候正好春暖花开,他说我沿途约一下演出,咱们一边演一边吃,去泉州、到厦门,再绕回来绍兴杭州这样一路走怎么样?”两人越说越兴奋,第二天起来便开始行动,实现了刘东明音乐旅行里唯一的一次“蜜月演唱”。
“二哥喜欢有趣的东西,我也喜欢有趣的东西。跟他在一起挺有意思的,他永远不会让你的生活乏味。最重要的是你脑子里面的乌托邦,不能让它消亡。而他就是帮我撑起这个东西的人。”姚峥说。
2023年4月中,刘东明、钟立风与周云蓬(从左至右)在阿那亚“理想民谣夜”活动前夜(受访者提供/图)
推啊推
4月中旬,结束在阿那亚和周云蓬、钟立风等人的对谈合奏,刘东明从河北秦皇岛驱车出发,到江苏连云港小住一夜后,次日连开十来个小时(含午餐和服务区休息)抵达安吉,和久违的野孩子乐队等一众老友聚会。
“11个小时,是个狠人。”黄昏时分,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刘东明,马雪松感佩。开长途,旁人觉得疲累,在刘2却是看风景、凝聚心神的喜好。
儿时的刘东明便被发现有脊柱侧弯的疾患,但那时家里人担心风险,没做手术。成年之后,已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也就这样过了下来。除了久坐后的疲劳,这毛病并没带给他多少“特殊感”和不适感。
在另一些事上,他有自己的准则。去无锡知名的LiveHouse活塞看演出,好友曹量即主理人,刘东明却自己订好酒店再告诉对方;到北京听周云蓬的现场,他也在平台购票,不跟朋友张口。
了解他的人,也会为他抓挠。“哪怕是专辑首发演出请好友当嘉宾这么个小事儿,他也要琢磨三五天,非得等人家当朋友的都急得实在看不下去,主动请缨说我来给你当嘉宾吧。”
曾有知识分享平台请刘东明做公开演讲,他想了想还是婉拒了。“他对有的平台还不是很有把握,而且总觉得自己这部分的能力有欠缺,他只想用音乐表达。”姚峥说,刘东明只有确认自己的水平足够稳当,才会去做某件事情。
不止一个音乐综艺节目找过他,他也谢绝了:既怕节目呈现走样,也怕自己表现不够理想,拖累主创和朋友。
“有一些比较宽的通道,它可能娱乐性会强一点,只要不背离你做音乐的宗旨,不需要说一些违心的话或者上去‘演戏’,能把自己的底线守住了,通道不重要,真的。我是这样的想法,他老说我是个俗人。”姚峥吐露。
组织过许多大型音乐活动的韩峰,为了商演、舞台表现等问题和刘东明有过多次争论。韩峰认为,商品的流通才会有文明的延续,当你拥有了更大的影响力,便能慢慢改变一些东西。但在刘东明的视野里,以自己的视角做歌者就可以——不希望加更多的东西,也不奢望要改变什么。
“哪有那么通透,谁不为名利憔悴,我又不信佛,也没老啃。”前几天和朋友聊天时,刘2难得地吐露心声。“有时也会想,为什么我们那一拨人,大家都过得可以,就我……?”他跟我聊着,仿佛在自省。“这是我的性格决定的,不愿意面对一些‘挑战’和困难。”
聊过几轮后,我逐渐感知到,刘2的清醒与清高并非是拧巴和抗拒,而是在“吻合度”不明朗时的一种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相关方。
另一个问题是,即便上综艺能带来一些知名度,但它们能转化为真正的听众、“知音”,和更长久的关注吗?
曾以清唱《黄河谣》惊艳四座的野孩子,目前在几大音乐平台的粉丝数分别为几万和十多万。乐队明显感受到了上综艺带来的受众增长,但对除此以外的效应,张佺心里画着问号。“大部分年轻人,包括我家孩子,虽然会迷一阵节目,但他们的审美还是在自己固有的区域。现在去音乐节、看综艺的乐迷,更多的是需要一种参与感,对于视听产品,他们的选择太丰富了,很难驻留。”
音乐节策划人韩峰(左)与刘东明(受访者提供/图)
一位观察人士表示,表面上看,综艺节目给音乐人增加了认知度,但也造成了注意力的倾斜,“那些更愿意在大舞台表现的音乐人就会受到更多关注。所谓的摇滚、民谣火了,只是那些好像摇滚和民谣风格的流行音乐,进入了大众欣赏视野。”
韩峰指出,综艺的火爆和“出圈”,让一部分音乐人享受到了比较好的条件,水涨船高,资本因此会更乐意支持头部艺人。“那些没有露出的乐队生存得差很多。这是整个行业从1.0到2.0必然要经历的过渡样态。”
“其实国外很多大牌乐队都是从电视节目起步走红的。关键是上了之后能不能保持本我,不会出现让乐迷失望的变化。”在安吉大麓书院喝茶的午后,当地一位年轻的文化从业者小晖加入了我们的讨论。他觉得上综艺对摇滚和民谣的普及、影响力扩展挺好。
“嘿,你知道有乐队直接跟人说,只要你能让我们上XX节目,我们就让你当经纪人!”现场有人当笑话说,旁人却有些哑然。
这股风气,连被外人视为“文艺乌托邦”的大理也不能幸免。
马雪松说他们住的小区,最近老有网红拿着机器,一口一声“老铁”地摆在单元门前直播;夜里10点,咖啡摊位还用大喇叭“怒放”各种蹦迪风的歌曲,“品味甚至还不如20年前的小镇街道。”
“你们的心境会受影响吗?”我问张佺,以为这位朋友心中的“定海神针”,回答会是否定的。
“会啊。”张佺点点头。“有些东西潜移默化,人群会传递给你焦虑、躁动。”
刚到大理的日子,洱海的云一会儿滚一下,一会儿动一下,马雪松只觉太好看了,两三天就会绕洱海走一圈。现在,别人跟他说云美,他抬下眼皮,好吧,“身子都不动一下。”
抛开三年疫情影响,刘东明感觉而今的演出环境比他年轻时已经强出不少。“音乐节遍地开花,LiveHouse越来越专业,演出费也比原来高得多。这代年轻人的技术、意识,都比我们那个时候要好太多了。”
然而,在层出不穷的演出和活动里,真正有质量、能留下口碑的又有多少?是否能有适合自己风格的场地呈现?
“东明的歌旋律好,歌词有深度,现场演唱水准接近录音版本。我会觉得有时连某些LiveHouse都不太能承载他的作品。”韩峰坦言,像美术馆和书店,比较安静的草坪、户外,更适合刘东明的发挥。“他的现场几乎没有过大合唱。他的曲子虽然编排不复杂,但是扒和弦也不容易,是很难模仿、齐唱的。”
新专辑还有一两首歌在研磨的路上。因为今年各地演出安排爆棚,刘东明索性想把整张专辑的后期制作和宣传都往后挪了。“凑在这个当口推,效果也不好,没必要。”
刘东明家的阳台,也是他的排练空间和收藏吉他的角落(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图)
前两年,他在湖州开过一对一的吉他课,发现学生不积极,自己也便意兴阑珊;朋友的烧烤餐厅晚上需要热场的歌手,周末他便去唱两晚。至于唱什么、怎么唱,都随他意,歌声成为客人觥筹交错的BGM,他也不在乎。“为人服务,这些都没啥。”
对于票房和收入,他已经安之若素。“我的票房是一直很差的,从来没有好过。但是我不觉得那个特别难,起码你能养活自己对吧?我没有花过别人一分钱。当然以前年轻没有成家,压力也小。现在……”
他至今没签公司,纯属“独立生产、独立制作”。不靠大树,当然少了一些依凭,什么都得自己蹚,但这种自在却是最宝贵的。韩峰看得清楚,“一旦成了笼子里的鸟,随便拍个什么片、出席啥活动都得出来遛,还得养活那么多维护你的人,必然导致心态的转变。”
“可完全的独立,不现实吧。”张佺想了一想,“除非你(的作品)不发线上,要发就得合作。”以今日野孩子的名气,平台已经有专门对接的宣发人员,但他们遇到发歌,依然会迷茫。“我们上一张专辑的卖点是‘真正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到下次,还不知道,得继续找卖点哈。”张佺调侃道。
据他们的经验,对不知名的创作者,平台更在意的不是作品,而是流量、市场的热度,是否能迅速“标签化”。“发到网上就是随缘,谁碰见了就听到了。碰不到也没人管。就靠自己,靠运气。”马雪松这样形容刘东明和有同样处境的音乐人们。
回到1990年代的小县城,年轻人还沉醉在舞厅里扭屁股,刘东明和邱小孩坐在小店里练习吉他。两人唱《海阔天空》,唱《谁伴我闯荡》,负责主音的刘东明说这段Solo里要用到所有的技巧,他俩于是拼命地开始推弦,推啊推,老是推不到那个音高上去——后来终于推上去了。再后来,他们各自离开县城,想着要把自己也推到“生活里那个理想的点上”。
岁月流转,大家走上殊途。刘东明常想起内蒙古盲人演员二后生唱起《挖眼睛》时,台下总是站满了观众。“我相信人们在听他唱的时候,他身上是有光的。”
夫复何求。
(参考资料:《大席宴》,李南心《在沉默中继续歌唱——与刘东明聊聊新专辑》。感谢理想国、拾院、郭小寒、陈郁、张杰对本文的帮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南方人物周实习记者 马逸菲 常笑雨霏 崔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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